時間:2021-08-19 歷史與文化
(作者供圖)
許允之與“拐杖孫”
在金門會館董事許振義博士的引介下,日前我隨許博士去拜訪了許允之先生的長孫許國振先生。
許允之(1890-1960),金門彥士,才學淵博,與譚恒甫、吳緯若並稱“星洲三大書法家”。他曾任金門會館董事,是許氏總會和中醫師公會的發起人之一,也是新加坡佛教居士林的董事和文書。除了書法,他也精於篆刻、擅作舊詩、兼研岐黃。
(許允之題寫的商家匾額。作者供圖)
有人在文章裡寫道許允之以“書寫招聘匾額為生”,許國振說這與事實不符,他尊重那些靠書寫招聘匾額為生的書法家,憑本事吃飯,這很了不起。但許允之有固定的謀生職業,在銀行界服務30多年,直到去世。確實,許允之題寫了很多招牌匾額,包括:金僑友公會、許氏總會、華僑銀行有限公司、中華醫院、國專館(華僑中學)等機構以及廣合祥、新彬、和成、金燕記等商號。書法是他終生的藝術愛好,是一種修養。許允之的書法深受魏碑(特別是《鄭文公碑》)和顏、柳的影響,頗具大家風範。
許允之有二子:長子許介侯即許國振的父親;二子許鉞侯18歲時在日軍大檢證(肅清)時被帶走,一去不返,慘遭殺害。這無疑是許老先生一生的隱痛。1945年,許允之寫有《吊林謀盛烈士靈次》一詩:“風號月老滿南郛 ,感子低回淚更粗。……已將鐵血捍山河,甘擲頭顱誓破倭。”其中“感子低回淚更粗”一句令人不勝唏噓。子,既指林謀盛,也指他的次子,他既是在吊抗日烈士林謀盛,也是在暗吊鉞侯。
1924年許允之入華商銀行任秘書,1933年華商、和豐、華僑三家銀行合併成華僑銀行有限公司(OCBC),許允之仍留任中文秘書之職,直到1960年辭世。許國振說,祖父從上世紀30年代就住在文達街26號和28號的三樓,兩個門牌都是許家,1945年許國振就出生在這裡,和祖父在一起生活了15年,祖孫情融。他回憶道:小時候祖父去金門會館、中醫師公會開會,有時會帶上他。他說:“祖父年紀大了,我們家這種戰前老屋子,樓梯直上三樓,一共48級,旁無扶把,祖父上下樓常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親戚朋友稱我是他的‘東卡孫’即‘拐杖孫’(東卡Tongkat,馬來語拐杖之意)。”除了愛孫這個活動的拐杖,許允之生前使用的一根真正拐杖,許國振還珍藏著。他拿出這根拐杖給我們看,它是雨晴兩用的,外面一個瘦長筒,抽出來就是一把雨傘。許國振說:“祖父在銀行任職時,每天固定九點上班,11點多自銀行總部搭三輪車返家用餐、午休。下午兩點再去銀行,五點下班。幾十年不變。從文達街的家到華僑銀行,坐三輪車一般三毛錢,祖父總是給五毛錢,車夫都知道我祖父上下班的時間,到時候就會在家門口和銀行外面等著。”
“金門居士”許允之走得突然,1960年農歷5月22日一覺睡過去的,沒有任何痛苦。許國振說,出殯那天,場面很大,整條街都是送行的人,連車夫都來吊唁。許允之生前就請宏船法師選定了墓穴,往生四十九天做七七法事,也是由宏船法師主持的。
許允之與郁達夫
許允之與廣洽法師、宏船法師、邱菽園、李俊承、黃曼士、徐悲鴻、陳延謙、陳賜曲、林學大、陳文希、陳宗瑞、施香沱等僧俗名流有廣泛的交往。許允之,號“煉石窩主人”,在《煉石窩主人遺詩》裡,收了很多與文人雅士唱和之作。
這裡特別提一下許允之與作家郁達夫的一段交往。
郁達夫1938年底來到新加坡,在星洲一住三年多。其間,郁達夫參與了報紙編輯工作和大量文藝活動,結交了一批星洲文友,就包括許允之先生。郁達夫1896年出生,比許允之小六歲。許國振先生家的餐廳懸掛一幅郁達夫寫給他祖父的字,上書:“瑤草雲衢露似珠,微涼初透紫羅襦。偎依不為嬌無力,鶴背天風損玉膚。近作遊仙雜詠之一,允之先生正,郁達夫,廿八年十二月。”從落款日期知道,郁達夫到星洲後第二年(1939年)就與許允之有了往來。
許允之也寫了一首七絕回謝郁達夫:“壽宇題詩顆顆珠,清光浮動照羅襦。數行墨寶淩雲筆,不讓佳人雪玉膚。”後有題跋:“達夫先生惠題壽宇堂並以近作遊仙詩一截見示,皆絕妙好辭,敬步其原韻,藉鳴謝悃,即希粲正,許允之於星洲旅次。”
從跋語知道,郁達夫還題寫了一首壽宇堂詩。這首詩郁達夫寫在朵雲軒菊花信箋上,許國振先生也收藏著,保存完好,詩曰:“海島懸壺老許由,解紛排難義千秋。昊天施報原無爽,雛鳳聲清似仲謀。允之先生屬題尊翁雨生先生壽像,郁達夫。”此箋沒寫日期,猜測應與上一首同時。對於這首“像讚詩”的背景,需要加以說明。許允之父親許燿光,字公涵,又字雨生,生於1861年(鹹豐辛酉年),老來不慕榮利,研究醫學而以眼科一門為著,在家鄉金門施醫贈藥,未嘗望報,醫館名為“壽宇堂”。1929年,許允之請父親“賜示肖像以慰孺慕之懷”,父親拍了照片從金門寄來星洲。許允之發了一篇“家君壽像征詩小啟”,為父親玉照征詩。當時不少名儒碩學、僑界領袖都寫了頌詩,邱菽園就寫了一首刊登在《叻報》上:“杏林原是好桑麻,自擬青門學種瓜。愛聽賢郎談老子,退閑風日足婆娑。”邱菽園有“南國詩宗”之稱,到底是大家,出手不凡。
(郁達夫這首頌詩格外珍貴,應該是一首“佚詩”,不見刊布。作者供圖)
雖然這個“小啟”初發於1929年,但詩歌征集一直延續著,郁達夫的許父“像讚詩”與他上面那首“遊仙詩“差不多同期,應該也是寫於1939年。當時為許父雨生先生寫像讚的還有朱汝珍、徐悲鴻等。中國文學一向有風、雅、頌之文類。頌,最不易寫。郁達夫這首頌詩格外珍貴,應該是一首“佚詩”,不見刊布。我把這首詩傳給本地文史學者、郁達夫研究專家姚夢桐先生過目,他也認為是一首世人不知的佚詩。郁達夫飽讀詩書,典故隨手撿來,詩中用了許由(堯時隱士)、“生子當如孫仲謀”兩個典故,又借用李商隱“雛鳳清於老鳳聲”一句,把許家父子一同誇讚了。
許允之與新加坡佛教居士林
2019年,我和編輯團隊在編寫居士林85周年特刊《居士成林菩薩行》時,發現許允之先生與居士林關係密切,他和邱菽園、李俊承、莊丕唐、張明慈、鄞永千、潘慧安等,都是居士林早期的“俊彥”。
新加坡淪陷時期,他恭書“心經”百幅,贈人結緣,以消劫難。大約2002年,其孫許國振先生在家發現一幅《心經》書法,上題有“佛教居士林存念”,但不知何故,沒有鈐印。許國振請書法家邱少華(也是金門會館董事)在祖父的印章裡挑了兩方蓋上,裝裱後送來居士林供養,一度懸掛在二樓的電梯前。
(許允之書寫的《心經》,上題有“佛教居士林存念”。作者供圖)
2007年,許國振將祖父的遺詩和部分藏印出版,書名為《煉石窩主人遺詩/煉石窩印存》。居士林感念許允之的貢獻,在新書發布會上以2000元向金門會館購買多冊《煉石窩主人遺詩/煉石窩印存》,贈送給本地中學。
拜訪許國振那天,問及他的祖母情況,他說我祖母名蔡瑟賢,她的父親是蔡世恭,蔡世恭的弟弟是蔡嘉種(字世穀,1872-1944)。也就是說,許允之的夫人是蔡嘉種的侄女,許允之該稱蔡嘉種為岳叔,通常還加個敬語“台”字,稱為岳叔台。蔡嘉種這個名字乍一聽很熟悉,回家後想起來他是居士林第三任林長,任期從1937年到1941年。蔡嘉種肥皂制造公司,產品遍銷星馬、香港及中東等地。他雖是富商,但生活節儉,平日資助貧寒,施孤恤寡,有求必應。因為他德高望重,數十年來,主持正義,商場糾紛因其調解而不致於生意倒閉破產者達數十起。故當年新加坡僑界皆稱他為蔡大人,而不呼其名。蔡嘉種1944年去世,李俊承居士挽詩雲:“行誼真君子,今人亦古人。解紛兼解難,憐老更憐貧。與世都無競,論交自可親。林中參誦處,回首總傷神。”作為晚輩的許允之,一定受到蔡嘉種林長的影響。有些資料說許允之是居士林的發起人之一,可能有誤,我查看居士林51位發起人名單,並無許允之先生。最早見到許允之大名,是在1937年“新加坡佛教居士林第三屆職員表”中,許允之擔任名譽董事。那一屆,蔡嘉種當選林長,所以,我猜測,許允之加入居士林很可能是岳叔蔡嘉種推薦的。
許允之與居士林第八任林長陳光別居士(任期從1977年到1999年,長達22年)也有交往。許允之寫有《贈陳光別居士絕詩四首》,其一曰:“禪林相識亂離時,水乳交融若故知。妙解如來深意趣,哀鴻遍地重財施。”此詩作於二戰尾期1944或1945年,兩人初識於禪林,結的是一段佛緣。絕詩四首其三曰:“謙恭端穆慎持身,極目天涯有幾人!不愧太丘家子弟,歷千余載紹傳薪。”對於晚輩陳光別,許允之非常欣賞,他用了東漢名士陳寔(陳太丘)之典,加以稱讚。
許國振先生告訴我,陳光別老居士與他父親許介侯也很熟悉,曾向介侯學拳術。許介侯從小習武,少林拳打得很好。有一張照片是許允之觀賞長公子許介侯示範武藝,一介書生的許老先生看到長子健碩,一定頗感欣慰吧。
許允之與居士林發起人李俊承居士的關係就更加密切了。李俊承(慧覺、覺園)對居士林的創辦厥功至偉。居士林1934年成立之初,李俊承買下沐烈路26號樓房捐贈給居士林作為林所。他也是居士林第五任林長。實際上他是整個新加坡佛教界的領袖,1949年任新加坡佛教總會第一屆主席,後連任多年,直到1964年因年事已高,堅辭退位。李俊承也是詩人,所以許允之和他唱和最多,《煉石窩主人遺詩》有十來首都是寫給李俊承慧覺居士的。譬如:《贈覺園居士》《和李慧覺林長步黃仲則對月元韻二律》《放魚吟和李慧覺林長五古十二韻》等等。
惜老憐貧,慈悲為懷,一直是居士林的傳統。許允之《居士林籌賑步莊丕唐居士元韻》一詩的最後四句寫得實在好:“秋老憐衰柳,春殘惜落花。永懷升鬥水,挹註到貧家。”莊丕唐是居士林發起人之一、第一屆董事,也是詩人。
許允之的遺詩,可以串起居士林早期文人的交往記錄,那是一個令人向往的文雅歲月,即使在戰亂期間,也不失風骨和淡定。
(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