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樓的“作家房間”

時間:2022-01-20 歷史與文化


(作者供圖)


奧密克戎讓安省再度封城。有點小確幸:餐飲業拉閘前,剛去了多倫多市中心柏悅酒店的屋頂酒吧。

 

對一個不善飲酒之人,一個酒吧有何重要?

 

它是出現在瑪格麗特·阿特伍德《貓眼》裡的酒吧,有“阿特伍德最喜歡的酒吧”之稱。

 

“我往這彈珠裡看,看到了我生活的全部。”《貓眼》發表於1988年,半百之年尋找自身身份和成長記憶,這部長篇半自傳小說當時被視為她“最具藝術成就”的作品。“我”——畫家伊萊恩回到多倫多舉辦作品回顧展,舊地重遊,牽扯出年少時與三個女孩的恩怨,成年後和三名男子的情愛。全書15章,每章以“我”的一幅畫為題,雙線交錯,不斷遊走在現實與回憶的邊緣。

 

酒店剛翻新,上17樓的電梯仍是阿特伍德筆下那座嗎,以前走廊也是暗棕色?光臨過酒吧的名人素描像一字排開,“作家的房間”( Writer's Room)是它的新名字。

 

參差的深色調,落地窗外的幽藍夜空成了大背景,燭光在柯林斯玻璃杯裡輕袅……傳說中的夢幻酒單遞上來了,八款雞尾酒,村上春樹領銜,各以作家作品裡某個詞語冠名,附錄一段有關文字。從未見過這樣一份酒單,如詩歌,如音樂:

 

(“缺失的一塊”和“甜蜜困境”,村上春樹和埃科作伴。作者供圖)


缺失的一塊(Missing piece )/村上春樹;

 

問塵埃(Ask the dust)/約翰·範特;

 

行走的夢(Walking dream)/杜魯門·卡波特;

 

誠實的妥協 (An honest compromise)/歐內斯特·海明威;

 

好日子(A good day/蘇珊·桑塔格;

 

甜蜜困境 (Sweet dilemma)/翁貝托·埃科;

 

紅色天空(Red sky)/阿爾伯特·卡馬斯;

 

做正確的事(Right thing to do)/卡洛斯·扎豐。

 

為何沒有用阿特伍德命名的酒?

 

酒吧在書裡首次現身是個夏日夜晚,初戀就陷入三角關係,伊萊恩的美術老師約瑟夫周旋在她與另個女生之間。他帶她去柏悅的屋頂酒吧,她穿著他喜歡的紫色連衣裙,在電梯裡煙灰色的鏡牆上瞥見了自己:“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,頭發似雲霧,瘦削白皙的臉上長著一雙沈思而憂郁的眼睛。”——這形象不就是少女阿特伍德?

 

(作者供圖)


“我們坐在外面的露天平台上,一邊喝著曼哈頓雞尾酒一邊越過石頭欄杆往前面看。約瑟夫近來發現自己對曼哈頓雞尾酒産生了興趣。這是周圍最高的建築之一。我們腳下,多倫多在傍晚的炎熱中潰爛著,樹木像破舊的苔藓一樣蔓延開來,遠處的湖猶如鍍了一層鋅,熠熠閃光。”

 

屋頂酒吧在書裡並非可有可無,這場景似乎頗有深意:從未到過這麽高的空中,伊萊恩發現自己恐高,想象自己慢慢翻落下去。“從這裡都能看到美國,那是地平線上薄薄的一層霧。”當已經準備去美國卻對她只字不提的約瑟夫逼問:“你能為我做一切嗎”,她的回答讓自己吃驚:“不!”

 

侍應生過來了,不知為何我點了杯埃科,酒單上埃科的語錄是:“我相信整個世界是一個謎,一個無害,但被我們瘋狂地以為有深層真相而弄糟的謎。”花生波本威士忌真的“甜蜜”,喝太快了,有點暈眩,但我記得《貓眼》裡再次寫到這酒吧,是回到多倫多開畫展的伊萊恩,和已成了前夫的喬一起來的。

 

杜拉斯說,“飲酒使孤獨發出聲響”。不同的愛人飲不同的酒,這次伊萊恩和喬喝著白色的葡萄汽酒。“想再看一看這個地方是我的建議。從外面看,建築物的空中輪廓線已經改變。”柏悅不再是最高建築,“而成了過去留下來的一個矮子,與周圍拔地而起,線條流暢分明的高塔般玻璃建築一比真是相形見绌。飯店的正南是CN電視塔,高高聳立在那裡猶如一根倒挂的巨型冰柱……”回到喬的倉庫工作室,這對中年男女激情復燃。

 

跨出酒吧走到大陽台,多倫多誘人的天際線迎面撲來。零度氣溫裡朝下望,阿特伍德就住在不遠處的約克維爾,距酒店約800米。原本就知道每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期間,優雅畫廊咖啡座餐館密集的約克維爾明星荟聚,卻不曉得屋頂酒吧是這大party的中心之一,影星導演經紀人制片人等在此社交,也在杯觥交錯間密斟合約敲定交易。

 

有意思的是,《貓眼》裡的人不喜歡多倫多,伊萊恩眼裡酒吧“看起來依然像個攝政時期的高級妓院”。阿特伍德其實討厭這裡?可她參與的《使女的故事》劇集,未來美國成了原教旨主義國家,女性皆成“行走的子宮”,反抗的女主從底特律逃脫,隔湖相望的自由世界最後燈塔,正是多倫多CN塔。

 

小說畢竟是小說。 CN塔再高,從底特律肯定是看不見的。現實中,阿特伍德被問到“最喜歡的酒精飲料?”,回答是“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”。不過真有種酒叫“瑪格麗特·阿特伍德”,有位溫哥華女作家兼編輯以一本雞尾酒食譜向60位有影響力的女性致敬,其中的“阿特伍德雞尾酒”,用淡朗姆酒、 黑櫻桃利口酒、石榴汁、酸橙汁、蘋果汁加冰塊調制,飾以金魚草——這是《使女的故事》裡的花,女性覺醒的象征。

 

荒謬世界,作家究竟有什麽力量?已82歲的阿特伍德的一生正是證明。難怪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公布,石黑一雄會為自己而非阿特伍德獲獎向她“道歉”。

 

電梯把我們從17樓送回地面,靜街上聖誕燈飾兀自閃耀。有點後悔,沒向侍應生討一份酒單來收藏。



(作者是旅居加拿大作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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