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:2019-12-17 歷史與文化
國家不幸詩家幸,生逢戰火頻繁的時代,他們用音樂安慰眾生。
拿掉“標籤”聽聶耳
最近一直沉浸在聶耳(1912年-1935年)歌曲的世界裡,從《賣報歌》到《畢業歌》,對他的音樂有了新的認識。
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,才活了23歲,正所謂:“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”他真正成熟的創作期只有兩三年,留下了大約40首作品,其中包括37首歌曲及《金蛇狂舞》等幾部民族器樂曲。
聶耳不同於學院派的蕭友梅、黃自,也不同於寫時代曲的陳歌辛、黎錦光,他自成一境。聶耳的橫空出世,當然離不開時代,那時“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”,時代背景大大刺激了聶耳的創作激情,把他蘊藏的能量全部調發出來,這就是“國家不幸詩家幸”。
我們現在談聶耳,把他過度政治化了,“人民音樂家”的標籤幾乎覆蓋了一切。沒錯,聶耳的音樂具有強烈的時代特徵,他為勞苦大眾發聲,但除了這個,還有一些更為重要的元素,那就是聶耳本身具有的音樂天賦、他的絕世才華和文藝氣質。他不僅有蘇東坡“大江東去”的一面,也兼具柳七郎“楊柳岸,曉風殘月”的一面。
舉例說一下《梅娘曲》吧,最早聽的是殷秀梅的演唱,可能她名字裡有個梅字,就覺得她唱得好,直把秀梅作“梅娘”。後來聽了老一輩歌唱家張權的版本,其藝術境界更勝一籌。最近又聽了王人美的原唱,截然不同別家。
王人美是大明星,湖南人,湘女多情,儘管她不是專業歌喉,唱起來卻以情動人,起句“哥哥,你別忘了我呀”,她唱得極為投入,令人同情。作曲家伍嘉冀說:《梅娘曲》在那麼小的音符和音程之內,表達了豐富的情感和內容。有的歌曲,唱了好幾個八度,卻未必打動人,但像《梅娘曲》這首歌,旋律沒有大起大落,因為感情真摯充沛,幾十年後聽,還是那麼抓人揪心。聶耳另一首動人的歌曲《鐵蹄下的歌女》,原唱也是王人美。
(聶耳和田漢,一曲一詞,黃金搭檔。圖片來源自奚文淵的繪畫作品《國歌的誕生》)
聶耳和田漢,一曲一詞,黃金搭檔。最有名的當然就是後來成為中國國歌的《義勇軍進行曲》。還有他倆合作的《畢業歌》,超越時空,壯美浩蕩,今天再聽,仍令人興發感動。
說到別離一類的歌,李叔同填詞的《送別》也是經典,旋律固然清澈幽美,但畢竟是美國人作的曲,李叔同借來用,不能完全算是我們的歌。《畢業歌》就不同了,那份激越飛揚,直指人心,哪怕在和平安穩的年代,也會給人一種生命的顫動與思考。聶耳受到田漢不小的影響,聶耳雖沒到過南洋,可他的歌曲中,包括一些南洋元素,《梅娘曲》和《告別南洋》(金焰首唱),這兩首歌都是田漢話劇《回春之曲》裡的插曲。田漢的第三任妻子林維中就是為了追隨田漢,從南洋到了上海。聶耳歌曲裡的南洋元素,一定得益于他們夫婦。
因為聶耳為電影寫歌,實際上他的朋友圈裡很多都是演藝界名流,包括孫瑜、王人美、金焰、劉瓊、白虹、黎錦光等等。除了《告別南洋》,電影皇帝金焰還演唱了聶耳寫的《大路歌》和《開路先鋒》。聶耳淳樸、有才、開朗,頗受文藝界朋友歡迎。他進步、他堅強、他革命,但他也風花雪月、兒女情長。這是一個年輕生命的完整狀態。
更與何人說黃自
我從小聽的是文革歌曲。改革開放後,鄧麗君、劉文正進來了,周璿、李香蘭的老歌也重播了,但民國時期的藝術歌曲卻遲遲聽不到。或許這類歌曲太小眾了,在市面上掀不起聲浪,也就任其默默無聞。
21年前,剛到獅城,有次和一群長輩及朋友吃飯,女中音歌唱家楊潔也在座。因為有了這“一面之雅”,後來在商務印書館看到她的兩張藝術歌曲CD,就買了。一聽之下,相見恨晚,那個年代的中國怎會出了這麼多可以和舒伯特藝術歌曲媲美的佳作?我特別注意到一個人的名字:黃自,很多歌都是他作曲。可惜,黃自和聶耳一樣,都是早逝的天才,1938年去世時才34歲。
(黃自和聶耳一樣,都是早逝的天才)
黃自譜曲的《玫瑰三願》,哀婉卻不失尊嚴。詞由龍榆生填寫,龍榆生舊學底子很厚,歌詞寫得典雅不俗。老一代歌唱家張權女士唱《玫瑰三願》最是情真意切,想必她把自己的坎坷遭遇也唱出來了。章詒和在寫羅隆基那篇《一片青山了此身》中提到:1962年,張權在北京舉辦獨唱音樂會,羅隆基去捧場,中場休息時,還捧了一大束唐菖蒲去祝賀。在後台,羅隆基問她生活如何?張權的“眼圈立刻紅了”,那時張權是“脫帽右派”。台上,她依舊美麗;台下,卻有苦難言。
黃自的《天倫歌》、《花非花》、《踏雪尋梅》、《西風的話》,皆動聽。後兩首屬兒童歌曲,黃自有赤子之心,兒歌寫得一派天成,讓我想到李叔同的歌。他的《天倫歌》則是一闋大悲咒,已超越一般意義上的歌曲。每次聽,都會心生敬畏,甚至會不自覺流下淚來。這歌最早是郎毓秀女士為電影《天倫》配唱的插曲,“人皆有父,翳我獨無?人皆有母,翳我獨無?白雲悠悠,江水東流……”,聽了心裡五味雜陳。
黃自不僅是中國新音樂的奠基人,還帶出過“高徒”。寫過“靡靡之音”——《何日君再來》的劉雪庵就師從黃自,大名鼎鼎的《紅豆詞》是劉雪庵的代表作,其實他是僅次於黃自的藝術歌曲大師。“想當年梢頭獨佔一枝春,嫩綠嫣紅何等媚人;不幸攀折慘遭無情手,未隨流水轉墮風塵……”,這首《飄零的落花》也出自劉雪庵之手,有一種“日薄崦嵫”的美。它和黃自的《玫瑰三願》有著類似的格調。郎毓秀灌過一張《飄零的落花》,是“百代”唱片,想必已經絕版。郎毓秀唱《飄零的落花》,唱出了宗教感,她用歌聲告訴我們:生命無常。她的演唱,自有一份“挽歌式”的悲憫氣韻,現在的歌唱家唱不出這種味道。
郎毓秀後來低調生活在成都(四川音樂學院),直到2012年94歲才過世。看到這則消息,著實驚訝,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民國舊人物,是傳說,是那麼遙遠,像天上的星星。
(1946年由蕭友梅主辦的上海音樂旬刊《環球》9月版封面,下方字跡自右向左:音樂家郎毓秀小姐)
黃自的老師蕭友梅,被譽為中國現代音樂之父。他早在1922年寫的《問》,是最早的中國藝術歌曲之一,這首《問》對黃自後來的創作無疑有著深刻的影響。中國藝術歌曲的主軸應該是由蕭友梅、黃自、劉雪庵一脈相承的,又以黃自為巔峰。黃自那一代作曲家,生逢戰火頻繁的時代,他們的音樂卻幽美雅正,安慰眾生。
(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