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策智库

今年9月30日，張愛玲百年誕辰，華人世界都在紀念這位文壇姑奶奶。最近重看了她和導演桑弧合作的三部電影：《不了情》（1947年）、《太太萬歲》（1947年）和《哀樂中年》（1949年），前兩部由張愛玲編劇，後一部她參與編劇，是顧問，不具名。除了這三部，桑弧和張愛玲原本要合作《金鎖記》，張愛玲已將自己的名作改編成了劇本，文華影業也決定請張瑞芳主演曹七巧，後來因種種原因未能實現。張瑞芳生病（也有說是托病婉拒）是原因之一。

張愛玲是個超級影迷，對通俗文化有一份偏愛，好萊塢電影和國產片，她都追看，電影是她對現實人生不如意的一種“心理補償”。寫電影劇本既是她的興趣，也是為了賺錢，兩不誤。

1947-1949這三年，中國誕生了一大批電影傑作，包括《夜店》《假鳳虛凰》《大團圓》《艷陽天》《烏鴉與麻雀》《小城之春》《萬家燈火》，以及上面提到的桑張合作的三部電影。這批傑作其中不少是吳性栽創辦的文華影業公司出品的。當時“文華”人才濟濟，導演有費穆、桑弧、黃佐臨等；編劇有張愛玲、李天濟、柯靈、陳西禾等，桑弧也兼編劇；演員有石揮、韓非、上官雲珠、張伐、程之、韋偉、李麗華等。過去，電影界整天談昆侖影業公司，當然，“昆侖”也非常了不起，拍了很多經典片（譬如：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《烏鴉與麻雀》等），但“文華”同樣重要，甚至更具藝術性。

《不了情》是桑張合作的首部電影，一炮而紅。劉瓊、陳燕燕主演。劉瓊當時是僅次於金焰的男明星，修長英俊，很有點“格里高利·派克”的架勢。有人把明星舒適稱為“上海灘的格里高利·派克”，其實劉瓊更適合這個頭銜。陳燕燕成名早，擅演悲旦，一度息影。張愛玲是陳燕燕的忠實影迷，《不了情》選角時，“文華”高層決定由陳主演，當然合了張愛玲的意，但這時的陳燕燕已經發福，黑大衣也裹不住一身的肉，完全不復當年的嬌小俏麗。可以預料張愛玲的失望。但撇開外形，陳燕燕的演技還是不錯的，氣質也符合電影裡的人物。這部電影是說陳燕燕飾演的家庭女教師虞家茵與男主人夏宗豫（劉瓊）的一段愛情。夏宗豫有一個生病的太太，兩人性格不合，情感破裂，但婚姻還在。家茵的出現就是第三者，對於這段感情，她非常矛盾；家茵的父親是個“二流子”，纏著女兒要錢，又軟性“勒索”女兒的男友夏宗豫，把事情搞得越發不可收拾。家茵最終離開她愛著的宗豫，到廈門去應聘教師工作。《不了情》有一點《簡愛》的意思，但結尾並不圓滿。

文華影業公司，看這部電影大賣，又請張愛玲寫了《太太萬歲》劇本，還是桑弧執導。主演是蔣天流、張伐、石揮、上官雲珠、韓非。蔣天流飾演賢惠的大少奶奶思珍，她的丈夫志遠（張伐）愛上了一個交際花（上官雲珠飾演）。另一條線是，志遠的妹妹和思珍的弟弟（韓非）自由戀愛。雙方的家長，都不是正面人物，思珍的爸爸（石揮）是個老荒唐，好色愛財；她婆婆吝嗇刻薄。《不了情》裡的父親也是邪惡的化身。可能因為張愛玲沒有得到父母的愛，所以她在這兩出戲裡醜化長輩尤其是父親形象，特別是包養姨太太的情節，顯然有著對自己家族復仇的快感。

奇怪的是，上官雲珠在《太太萬歲》裡並非女主角，蔣天流的戲份遠比她多，但大家談到這部戲，似乎只記得上官雲珠。其實，電影到了一半，上官雲珠才出場，開口第一句就是：“哎喲，誰在用我的扇子呀？”她一出場，立馬抓住志遠，從志遠看她的眼神，就知道這個男人要栽了。後半場她的戲也不是很多，但電影似乎就成了她獨有的，氣場太強，可見她把這個“姨太太”演絕了。看完電影，腦子裡只留下上官雲珠編造淒慘身世的鏡頭，又媚又作，半邊臉遮在扇子後面：“我的一生真是太不幸了，要是拍成電影，誰看了都會哭的……”人生也不過是同樣的戲碼，反反覆覆地演。恰巧，今年也是上官雲珠百年誕辰，無疑她是中國最好的演員之一，即使演配角也光芒四射。

桑張第三次合作是《哀樂中年》，這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部民國老電影，喜歡程度甚至超過了《小城之春》。《小城之春》太冷僻、太詩意，類似溝口健二；《哀樂中年》則近乎小津安二郎和成瀨巳喜男，有人間氣息。它由石揮、朱嘉琛、韓非主演，具有上海市民生活的悲與喜。盡管編劇、導演署名都是桑弧，但張愛玲也有一些功勞，談到《哀樂中年》的劇本，她自己說：“始終是我的成份最少的一部片子。……我雖然參與寫作過程，不過是顧問，拿了些劇本費，不具名。”很多張迷包括鄭樹森等都誇大了張的參與度，低估了桑弧的才情。張的至交宋淇也曾指出《哀樂中年》有“張愛玲的筆觸（touch）”，他認為：“張愛玲的touch，桑弧寫不出來，（桑弧）沒有那個靈氣。”張愛玲與桑弧有一段情，這段情到了什麽程度，就難說了。張愛玲願意幫桑弧一把，也有可能，但桑弧本人也是站得住的，有他自己的思想、自己的風格、自己的筆觸。宋淇說桑弧沒有那個靈氣，那倒未必。桑弧是老實人，老實人有老實人的靈氣，且更接地氣，接地氣的靈氣也更持久些。不同於《不了情》和《太太萬歲》這類世俗悲喜劇，《哀樂中年》其實有點左派傾向，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持批判態度，鼓勵工作，讚美勞動。這顯然與張愛玲無關，應該是桑弧的想法，可見它是一部桑弧的電影。

“話劇皇帝”石揮是絕好的演員，演電影居然沒有話劇腔。比起趙丹誇張的表演方式，石揮要高明多了。石揮的演技，有目共睹，我也不覺意外，意外的是女主角朱嘉琛，簡直美得一塵不染。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的女明星，大多花枝招展，嗲聲嗲氣，朱嘉琛的“素美”令人耳目一新。關於她的資料太少，《哀樂中年》之前，演過《大團圓》（黃宗江編劇）裡的三妹，電影快結束時才登場，只有寥寥幾個鏡頭。嚴格上講，《哀樂中年》是她的處女作，此後就在銀幕上消失了。她是黃宗江的前妻，離婚後是否再嫁也不得而知。電影中，石揮和她最終成了老夫少妻，此片的格調讓我想到小津的《麥秋》，如果朱嘉琛拍個七八部電影，是會成為“中國的原節子”的。

李安大概也受到此片影響，他的《飲食男女》顯然是在向《哀樂中年》致敬，而郎雄的表演也有石揮的影子。

1949年之後，桑弧還執導了白楊主演的《祝福》（魯迅小說《祥林嫂》改編）和越劇電影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（袁雪芬與範瑞娟主演）等。細心的觀眾或許已經發現，早在《太太萬歲》裡就埋下了伏筆。電影剛開場，大少奶奶思珍與婆婆聊到袁雪芬正在上演新戲《祥林嫂》，婆婆知道這是一出苦戲後說：“越苦越好，我就愛苦戲。”還有，程之飾演的流氓晃著腿，唱袁雪芬的“步步高”：“誰人不想步步高，哪個不想賺鈔票，雖然你財神面前磕響頭，鈔票不會白送到……”張愛玲大概是喜歡袁派的。同時，可知袁雪芬當年有多紅！

桑弧比張愛玲大四歲，1916年出生，2004年去世。張愛玲1995年去世。

（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