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(2019)陳哲藝備受好評的《熱帶雨》在院線上映時,我錯過了。身邊的朋友大都讚賞,我也知道它在多倫多、平遙、金馬(台北)等各大電影節、電影展受到關注並捧回不少獎。遲至今夏,我才在網絡上看了此片,媒體關於《熱帶雨》的評論熱潮已經過去,我可以不受外部“干擾”,談一點自己的觀感。
電影導演中,確實有一些“鬼才”,他們在年輕時就拍出了一些很耀眼的電影,尤其是描寫邊緣人的生活和情感狀態的,頗能吸引人,譬如加拿大的哈維爾·多蘭(Xavier Dolan)。但陳哲藝不屬於鬼才類導演,他走的不是這條路,他拍的是家庭倫理片,且個人、家庭、社會又糾纏在一起,有很多社會因素在電影裡呈現。走這條路,對一個年輕導演來說不太容易,不能投機取巧,沒什麼捷徑可走,只能穩扎穩打。但,這條電影路非常重要,陳哲藝繼承了小津、是枝裕和、許鞍華的傳統,又從李滄東、楊德昌那裡得到一些靈感。從陳哲藝儒雅的個性和他兩部長片來判斷,他走是枝裕和的路,是適合的。是枝裕和不喜歡別人說他像小津,實際上,他也沒法超越小津,但他一直在努力另闢蹊徑,拍了一些“很不小津”的電影,陳哲藝當然也面臨“下一部該怎麼拍”的問題。
《熱帶雨》在去年平遙電影節上獲最佳影片、最佳女演員等大獎。評委會認為這部新加坡電影“精煉地展現了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與情感悸動,具有穿越地域限制和文化隔閡的魅力”。這個評語很到位。電影的主線是年近40的華文老師阿玲與學生偉倫的一段曖昧感情,師生戀當然是一種禁忌,但隨著故事的展開,這段關係,又似乎順理成章、水到渠成。阿玲從馬來西亞嫁到新加坡,在中學任華文老師,她丈夫早出晚歸,很少在家,且外面有了女人。多年來,阿玲一直想要一個小孩,懷孕卻總是不成功。在學校,華文不被重視;下班回家她還要照顧癱瘓的公公,心力交瘁。“她等於是被困住了,婚姻、家庭、職業發展都陸續陷入了危機。整個電影其實是以她的視角去講的,這個女人怎麼重新找尋自己的位置,走出困境。”阿玲的窘境,其實和契訶夫《三姐妹》在“本質上”是一樣的,她們都是被生活所困的人(當然,《三姐妹》是在精神層面上被困),總想改變,或者看到一個缺口,能衝出困局。電影裡有多場戲在封閉的汽車空間裡,車外下著雨,這些鏡頭令人印象深刻,將阿玲的心理局促視覺化了,這就是電影語言的獨特感染力。
正是在阿玲最困擾的時候,她遇到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學生偉倫,偉倫精壯,愛好武術,也努力學習華文,給了阿玲很大的安慰。偉倫的出現,是阿玲精神上“丈夫的替代”,有一場戲阿玲幫偉倫補習華文,留他下來吃飯。她、公公、偉倫,三代圍桌,也便有了“家”的感覺。另一場三代同框的戲,就是阿玲推著公公,去看偉倫武術比賽。偉倫拿了冠軍,阿玲為他慶功,請他去吃榴梿。榴梿攤上,三代同吃,其樂融融。榴梿在電影裡出現兩次,另一次是阿玲的弟弟到學校來取錢,順便送榴梿給姐姐,偉倫盯著教室地上榴梿袋的鏡頭,非常天真微妙,不動聲色卻埋下伏筆,阿玲看出偉倫心思,請他同吃。榴梿,在電影裡等於是“禁果”,有象徵意義。在南洋,榴梿有“果王”之稱,很滋補,無異於一顆碩大的壯陽丸。少年偉倫在得到華文補習的同時也得到榴梿的滋補,而這“雙重滋補”都來自阿玲的施與,她也得承擔接下來的“後果”。電影裡的兩場榴梿戲,耐人尋味。
偉倫一角由許家樂飾演,很有“新加坡味”。他喜愛武術,這個設定也非常好,象徵著男性的力量,他用這股生命原動力“救贖”了阿玲,同時也“侵犯”了阿玲。阿玲因和偉倫的一次交合而懷孕(雖是偉倫強行),罪孽與喜悅,令阿玲回到老家,尋求精神慰藉。
公公雖然中風癱瘓,支支吾吾,說不清話,但這個角色,無聲勝有聲,他在偉倫胳膊上寫“幫”字,是神來之筆。很顯然,公公是個老華校生,但現在已經“失語”了,他的一個“幫”字動作,希望華文在新加坡可以延續並發揚光大。他愛看胡金銓的武俠片,和偉倫房間裡貼滿成龍的宣傳畫,兩相呼應。公公的扮演者楊世彬,演技一流,簡直是新加坡演藝圈的“寶藏老人”。
如果只是寫這段師生禁忌之戀,那不過是一部小格局的文藝片,陳哲藝當然不滿足這樣,除了師生關係以外,電影還涉及了夫妻、翁媳、母女、兄妹、姐弟等多層面關係,幾個出場不多的角色如:阿玲丈夫、喜歡八卦的化學女老師、校長等,也刻畫得非常逼真傳神,我們身邊真有這樣的人物。這部電影算是新加坡人際關係的浮世繪。
陳哲藝的首部長片《爸媽不在家》在2013年獲金馬最佳劇情片大獎,一舉成名,那年他只有29歲。真是“當時年少春衫薄,騎馬倚斜橋,滿樓紅袖招”,大家都期待他的下一部,觀眾一等六年,2019年他才推出《熱帶雨》,楊雁雁憑此片獲得金馬最佳女主角。兩度揚威金馬,這在新加坡電影史上絕無僅有。
李滄東、楊德昌儘管對陳哲藝也有影響,但李楊的哲學思維,電影內涵的複雜性,陳哲藝未必抓得住,這一脈電影不容易學。而且這兩人都有一股子“狠勁”(不同於小津一脈的平淡低回)。試拿李滄東《燃燒》的結尾和陳哲藝《熱帶雨》的結尾來比較:《燃燒》的結尾劉亞仁赤身裸體點燃汽油,焚燒被他刺死的富貴優雅青年本(Ben)。然後他開車離開現場,雪花落在車窗玻璃上,仿佛經歷了一場“雪的洗禮”,也讓我聯想到詹姆斯·喬伊斯的名篇《逝者》的最後一句,雪“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逝者身上”。《熱帶雨》的結尾則是另一種典範,華文老師阿玲回到老家馬來西亞小城太平(霹靂州),幫母親晾被單,雨過天晴,太陽出來,電影裡阿玲(楊雁雁)最後一個眯眼鏡頭真是迷離遐思,將思緒拋到很遠很遠……你可以說她在笑,也可以說她疲憊了,對照在新加坡的“雨水”,家鄉的“陽光”給了她溫暖和力量,這是一次“太陽的洗禮”。楊雁雁真是好演員,她這一場的表演哀而不傷,是結束也是開始,有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”之含蓄轉折。細心的觀眾可以發現,阿玲幫母親晾曬的是一條“百衲被”,百衲被在民間有納福長命之意,保佑阿玲肚子裡懷的小孩,可以順利生產,平安長大。陳哲藝曾透露拍片過程:“影片結尾有一場戲,是阿玲回到老家,她走進來,叫一聲‘媽媽’,當時一直拍不到我想要的,拍了五六次之後,我記得我遮上眼睛,開始哭了。我的副導演嚇壞了,支開了所有的工作人員,我說如果拍對的話是多麼感人,為什麼一直拍不到。最後花了一個下午,終於拍到這個鏡頭。”可見,陳哲藝對這個結尾多麼重視。《燃燒》和《熱帶雨》這兩個結尾,我都喜歡,都給人震撼,但風格截然不同。陳哲藝找對了他自己的處理方式。
陳哲藝非常敏感,對生活、對藝術,他都毫不馬虎,精益求精。他之前的幾部短片和兩部長片,都使用了他個人的生活素材,有相當大成分的個人真實經歷投射在影片裡。陳哲藝自己也說:“基本上我覺得我的電影跟我自己的人生已經完全地結合在一起。所以我自己其實也挺擔心的,會不會接下來越拍越煎熬,越拍越痛。”其實,這也是觀眾關心的問題。個人的資源總會用盡,陳哲藝總有從自我閱歷跳出來的一天,個人的“土壤”,固然重要,但不妨“有分寸”地脫離自我,和個人經歷保持一點點距離,或許能達到“磁懸浮列車”的效果——未必是追求高速,而是感受高速帶來的另一番體驗。
新馬兩國導演,就目前來看,我最欣賞的是馬來西亞的雅絲敏·阿莫(Yasmin Ahmad,1958-2009),在我讀到的陳哲藝訪談中,他似乎沒有提過雅絲敏,不知他對她的看法。我一直覺得品質是蘊藏在產量中的,陳哲藝僅有兩部長片,顯然不夠,憑他的耐力、認真與敏銳,我們有信心看到他“下一部”的再次提升。
(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