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:2019-09-17 歷史與文化
(《美洲中時》報導當年奧運的做法,固然令來自台灣的華人感到震撼,其實,受到更强烈震撼的是來自大陸的讀者。作者供圖)
本文是周天瑞專欄寫作——《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》系列之十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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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4年因兩岸首次共同參加奧運,《美洲中時》在新聞報導上面臨一個歷史的跨越。不談跨越則罷,既談跨越,無他,唯忠實報導,跳脱政治,回歸體育與新聞本質而已。
對此,《美洲中時》内部當然有過討論,這是一個從籌備時期就面臨的問題。這個問題不論何時、何人討論,《美洲中時》内部的共識總是高度一致,自余紀忠以下,幾乎到了無須討論的地步。而我接掌總編輯的時間表由9月提前到5月,與打好奧運這一仗,也大有關係。
自5月1日接任以後,稍事休整,我便開始面對奧運任務,進行全盤規劃。
《美洲中時》的人力配備中本來並沒有體育新聞專業背景的人,幸好原先在台北中時當過體育與攝影記者的蕭嘉慶,此時完成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的學位,體育、攝影、語文條件具備,我便邀他暫不返國,來《美洲中時》幫忙增闢體育版,為爭取奧運讀者做準備。
體育版很快順利開版,後從半版擴為全版,再從第12版前進至第五版(皆彩色版),逐步加熱、升高。到了奥運前10天,報社特派蕭嘉慶前往洛杉磯,協同其他記者擔任前線聯絡員,於奥運揭幕後照料新聞供輸,與我密切搭配,前後方因而串為一體,無縫接軌。
為了因應奧運賽期的延續性,《美洲中時》一改周日休假的慣例,天天出報,並推出周日奧運報,免費大放送。
第一版平常有三分之一版是廣告,周日奥運報則取消廣告,全部改為新聞內容。如此,《美洲中時》往往以一、二、三,三個全版加上一個圖片全版,刊出奧運新聞,充分展現奧運新聞的王者氣勢。
至於内容上,除奧運重要動態,特別是與華人有關的各項賽事一一分門別類報導以外,我們尤其重視圖表、小貼士和小專欄,增加可讀性、知識性與版面變化,也盡顯對讀者的貼心。
在人員配置和調度方面,除紐約特派的聯絡員以外,我們還動員洛杉磯、舊金山兩地的記者,加上由知名體育記者李廣淮領軍的台北記者群,三方面共建中時奧運新聞採訪團;搭配紐約編譯組豐沛的譯電人力,為各種訊息佈下天羅地網,再由各版主編以近時新穎、靈活的編法呈現在版面上。
(1975年1月,中國時報創辦人余紀忠(中)應邀客串擔任國泰人壽女籃隊領隊。余老闆指派時報體育新聞組主任李廣淮(最右),擔任該隊秘書安排賽程,並兼隨軍記者報導比賽實況新聞。圖片來源: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所校友會Facebook)
奥運正式揭幕之前,我還特別飛了一趟洛杉磯,與中時奧運新聞採訪團全體同仁聚會。除了加油打氣、陣前誓師之外,我還特別定調,兩岸首次共同與賽的奧運,意義不在獎牌數,而在各項賽事突破的紀錄,希望同仁們在採訪中特別留意。之後,在紐約編輯部我也做了同樣的表達。
我的立意是,縱使不為政治,也不要忘了我們來自台灣,有自然的感情歸屬,而不是純然的海外第三者,有必要在中國大陸獎牌連連落袋的時候,照顧到台灣讀者的心情。
為此我們雖做不了什麼,更不能扭曲什麼,但是可以把這個思考和我們是華文報的屬性加以聯結,成為這樣的編輯政策:不從獎牌著眼,而從紀錄著眼;只要是在奥運打破歷來中國人紀錄的,便予以重視。
紀錄可能涵蓋獎牌,但紀錄不必然奪牌,從紀錄著眼,台灣選手便不至於處境窘迫。因為當時有不少項目是中國大陸沒有参加,或成績尚不如台灣的,比如游泳、國術(中國武術)、柔道,甚至棒球等等,台灣選手只要破了台灣紀錄,便是破了華人紀錄,則在上述編輯政策下就會被顯著報導。
這個概念後來被具體落實,最明顯的例子便是蔡温義舉重奪得銅牌,這個消息在中國大陸仍有金牌斬獲的同時,攻佔了《美洲中時》頭版頭條的位置。
(蔡溫義拿下銅牌后開啟了台灣舉重項目在奧運的光榮時代,后蔡溫義轉任台灣舉重教練。因其帶領的舉重女將接連陷入禁藥風波,2019年4月15日,台灣體育署和囯訓中心正式解除蔡溫義的國家隊總教練資格)
蔡温義得到的雖不是金牌,但打破了中國人有史以來的成績,而當天獲得金銀牌的大陸選手雖然也不乏破了中國紀錄(甚至世界紀錄),但在新聞强度上,在大陸獲獎連連的時候,遠不及蔡温義奪牌所具有的空谷足音之感,這便是“新聞性”,當然更符合《美洲中時》的屬性。
此外台灣選手所創的優異成績,雖未到達大大突顯的程度,但也受到《美洲中時》青睞。《美洲中時》是唯一如此表現的海外報紙,由此可見,《美洲中時》在奧運新聞處理上有一定的邏輯,並沒有犯了甚麼親中病。
後來有人指控,說《美洲中時》以“紫氣東來”這樣狂讚的字眼,用於中國大陸狂得金牌的新聞標題上,這完全是子虛烏有。事實上,它不但不是《美洲中時》的新聞標題,反而見諸聯合報系《世界日報》的報面(奧運次日,《世界日報》一版頭條標題:奧運舉重,紫氣東來,大陸選手奪金銀牌。據證實,文字出於該報著名老編之手)。只怪《美洲中時》的奧運新聞效益太顯著,樹大招風,變成了莫須有。
《美洲中時》誠然編排大氣,但在標題上並不追求浮誇。比如,在中國奪得第一面金牌時,横題是,“大陸選手許海峯·打破金牌零紀錄”;直題是“自由手槍賽勇冠三軍,贏得中國人歷史殊榮”。大陸女排在萬方矚目下摘得后冠時,標題是,“大陸女排真‘金’不怕火煉·直落三痛宰美國”;同日並列頭版的則是,“中華棒球隊‘再見’全壘打·勝三分氣走南韓”。如此而已,何嘗有什麼鋪張揚厲、喜不自勝,以至於違反新聞專業的情緒表現?
“華人觀點,紀錄著眼”,具見我們用心良苦,有為有守,自然受到歡迎;又因彩印之故,加以發行同仁卯足全力開工,報紙一上市便銷售一空,各地加報的要求紛至沓來。開報不滿兩年,《美洲中時》因着奧運新聞真的如日中天了。
它的亮眼逼得人不注意它都難,《美洲中時》持續半個月、無可避免地出現大陸的利多消息:完成中國奧運金牌零的突破,取得15金的佳績,總獎牌數名列世界第四,華人心情為之沸騰。
但大家不知道的是,《美洲中時》的做法固然令來自台灣的華人感到震撼,其實,受到更强烈震撼的是來自大陸的讀者。
中國大陸從1979年鄧小平實施改革開放以來,漸有外移人口。加以需要從文革的廢墟中重建國家,每年有逐年遞增的公費生留學海外“師夷之長技”,儘管行動上同進同出,但受到監控,與一般留學生大不相同,不過外在世界的情况不可能密不透風、徹底隔離。
什麼外在世界的消息是不必隔離也隔離不了的?
“台灣人辦的報紙大幅報導中國大陸的輝煌成績,登在頭版頭題,圖文並茂,比大陸自己的報紙都登得大,登得好看!”
是不是就是一個隔離不了的消息?是不是會造成人們奔走相告?
是的,這個消息比中國人得了多少金牌還令他們震撼。得金牌是可預期的,台灣來的報紙能這麼報導大陸,簡直想都想不到。
那是1984年,他們的經濟條件遠不如台灣,他們不知幸福指數為何物,他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趕得上台灣。然而更動人的是,這小小的台灣竟有這麼大的氣度。
這是不少大陸人親口說出來的心情,這種心情在大陸人之間強烈滾動。他們從《美洲中時》看到了台灣無形的力量,原來對台灣有着說不出口的羡慕,現在更多了一份由衷的尊敬。他們在密切注意,這個無形的力量有沒有政策上的意義?
我們不習慣用“統戰”兩字說事,不過《美洲中時》的做法在爭取大陸讀者的認同上,絕對發生了極大的統戰效益。這個效益不只發生于留在美國的大陸人,也發生在大陸公費生身上。這些回去後將出任公職的人,感受到台灣的氣度,他們開始思考,要向台灣展現何種程度的氣度,以期在這一方面有所般配。若是這樣,則兩岸關係是否更早就有突破的可能?雙方的積極性若是受到激發,是否因而可能開展出一條合作的道路?
此外,《美洲中時》因着奧運而緩解大陸的心理障礙,增加大陸的相對好感,是否有助於對大陸產生影響?日後在兩岸的矛盾上,是否比較說得上話,在大陸的施政上是否比較使得上力,以致發生一種海外的輿論功能?
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,《美洲中時》曇花一現,所有曾經的作為不過是個偶然,原來並不是出自台灣當局政策上的考量,如此中國大陸便少了需要馬上因應的壓力。由於那個時候大陸的條件差,台灣若要掌握主動,必將獲得較大的利益,既然夭折,大陸自也省了煩惱,當然,台灣也就失去了最好的機會。不僅如此,《美洲中時》之後已無可能,信實的媒體從此不再,至今都還不見哪個海外媒體對母國起到過什麼作用。
從以上兩端,便可看出《美洲中時》的價值所在。一個在眾所關切的議題上通過考驗的媒體,便在公信力上搶到了地位,它有形無形的前景是無可限量的。我身在其中,操持其間,對於《美洲中時》這麼快就達到了這個高度,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然而這不是任由我們自己想像、自己得意的事,且不說台灣方面有沒有夠大、夠用的胸襟氣度,就連眼前才發生這個樣子的奧運報導,能不能通得過政治肖小的鳥肚鷄腸,都還令我們“牽腸掛肚”。天知道我們苦心經營之局,到頭來會被安上個什麼罪名,心裡總有幾分忐忑。
遺憾的是,《美洲中時》這些精彩的版面,如今在台北《中國時報》的資料室裡竟一無所有。隨着2008年的報權轉手,中時資料室在舊人不顧、新人不要的情况下,慘遭浩劫,而台灣的國家圖書館亦付闕如。好友趙俊邁為了寫博士論文,把鐵鞋踏到了美國國會圖書館才發現了它,如今刊出的《美洲中時》版面照片,都由他提供,特此感謝。
(作者是優傳媒文創公司董事長,《美洲中國時報》創辦人及總編輯,三策智庫高級研究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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