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言獲罪:台灣紙媒被指“掉進紅色的陷阱”

時間:2019-09-26 歷史與文化


1984年前後半個月的奧運賽事報道很快過去,我即刻回到台灣,倒不是因為想急於打探風聲,而是我簽證逾期,不得不回台補辦簽證。


很多人不知道,奧運期間我在美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非法移民,冒着非法居留隨時遭逮捕的風險。奧運前,當我發現這個問題時,余先生寧可我逾期居留也不許我擅離職守,囑我以奧運新聞為重,在奧運結束後方得返台。


這時候回到台北,一切出奇平靜,也許是相距遙遠,還沒有幾個人知道《美洲中時》當時有如此驚天動地的奧運報導,台灣報紙的奧運新聞,還很縮手縮脚。我把帶去的報紙攤開在時報老同事面前,他們欣羡不已,那時候在台灣,他們是完全不能這麼做的。而《美洲中時》這樣的編報,是每個新聞人的夢想。


外界還不知情,但是,完全知情的余先生對《美洲中時》終於上了軌道非常滿意,尤其讚賞我們對奧運新聞的處理,他的好心情體現在一段生活趣事上。


一天,余先生約我去家裡用早餐,聊到九點多,還要我陪他去高爾夫球場走走。出得門來,天空飄着細雨,便改變主意說:走,我們到北投泡溫泉去!


有沒有聽錯?要我去跟他老人家泡温泉?


沒有錯,我就這樣搭着他的座車直上北投,進了“吟松閣”,這是起自1934年的一處日式温泉旅館,遠近聞名(旅館已在2014年歇業)。余先生說,他常與家人來此休憩。



(吟松閣建於1934年,是目前台北市所存的少數日式木造旅館之一,也是北投溫泉旅館成熟期的代表作。圖片來源自網絡)


我獨自待在屋裡,沒見屋裡有池子,不知道該幹嘛。不久,余先生喊我,我循聲見他已泡在一個中型池子裡,他說:“你也下來呀。”


余先生和我一起泡完温泉,進到房裡,他已約了兩位盲眼按摩師,余先生讓其中最好的那位幫我按摩。


之後,他又帶我到中山北路剛開業的老爺大酒店吃大餐,吃完大餐後再送我回旅館,才結束了這天從早餐到午餐六個多小時的相處。自始至終他都顯得非常開心。


之前余先生和我關係最接近的時候是在時報籌備期間,他召我從匹茲堡到紐約相聚,我們曾同寢一室,相談甚歡。這回關係發展到“坦誠相見”的程度,真不可思議。


兩個年齡相差38歲的一老一少談時局,聊公事,也話家常,具體談了什麼,已不復記憶。唯有一事印象深刻,他問我對他的幾個孩子有什麼看法?我不知何來此問,很不好回答。如我所說,我不慣對我沒有考評權的人向老闆說長道短,此時我依舊不想破例。還好,突然間靈光閃過,我悠然答曰:“我覺得他們各有其妙。”


我自覺答得巧妙,沒有不答但也沒具體答,細細體會似乎還有那麼點意在言外。余先生或許聽得出來,但沒有追問。他沒有追問,是因為不想知道,還是不想為難我?不知。但非常明顯,那是我所見《美洲中時》開辦以來他最快樂的時候。


為什麼有這麼一個特殊的半日聚?當時我沒想太多,大概這是老先生一種別出心裁的“犒賞”吧?我至今沒告訴過誰。現在寫在這裡,不是自吹自得,只是留着和後來的反差做個對比,他此時與後來流露的矛盾心理讓我匪夷所思。


8月24日我返回紐約,9月5日,接到余先生從台北打來的電話,告訴了我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。


余先生在電話另一端說,今天的國民黨中常會上,《中央日報》的曹聖芬董事長首先開砲,《聯合報》的王惕吾董事長接著呼應,直指《美洲中時》的奧運新聞罔顧黨國立場,“為匪張目”,要黨中央密切注意。


這個訊息顯示,黨營的《中央日報》和民營的《聯合報》聯手打擊另一家民營的《中國時報》。也就是說,余紀忠被曹聖芬、王惕吾狀告到當時中國國民黨主席蔣經國面前,說《美洲中時》為匪張目!


王惕吾和余紀忠是台灣兩大民營報業霸主,因長年的競爭和利益衝突不相往來,台北政治、文化圈有一句流行語刻畫他們的關係最是傳神:“要余老闆和王老闆和好,比國共和談還難!”的確,在他倆去世前,起碼有30年沒說過話、沒打過交道,這兩位倔強的老人真做到了老死不相往來。


王惕吾也是《世界日報》的老闆,兩個仇人的戰爭從台灣打到美國,本來《世界日報》在海外華人報界已穩居首席,但自從《美洲中時》尾隨而至,便備受威脅,光景大不如前,奧運以後尤其招架不住。我們絕不能說王惕吾在常會公報私仇,我們必須十二萬分恭敬地說,曹、王兩位報老闆純粹因為忠黨愛國,心所謂危,故而不得不向主子勸善進言。


邀請報老闆“入常”,且不以黨的機關報為限,連最大的兩家民營報也一併吸收,是蔣經國在1979年底的創舉和傑作,乃一咄咄怪事。當時我是台北《中國時報》的採訪主任,很不以為然,曾傻乎乎地勸余先生迴避,他也一度猶豫,但終究身不由己,還是為黨“捐了軀”,入了常會。現在,同儕刀箭齊發,揮向他來!


他在電話中說,他的心情很沉重,為了黨國利益努力一生,想不到竟受到這樣的污蔑,很痛心。但轉而告訴我,我們做得沒有錯,要我在第一線不要受影響,繼續做我們該做的事。


我聽後頗受感動,即向他說,需不需要我即刻回台幫他分擔,向有關方面提交一些說明?他說,暫不需要,他來處理,要我好好工作。


放下電話,我暫且沒有聲張,繼續當天的發稿編報。到了半夜兩三點,也即是幾個小時後,他親筆寫了一信傳真而來,內容如下:


天瑞:這幾天,中央日報的“赤色陷阱”刊出後,《大華晚報》更是公開要求“肅奸防諜”,這樣的血口噴人,你身當其境必定感慨萬千。但就在這關鍵時刻,我要特別的提醒你們,必須冷靜沉着,堅持立場,萬不可情緒化,也不可灰心喪志。他們的目的在打倒我們,他們的手段是乘間投隙,挑撥中傷,無所不用其極。他們就希望不斷刺激我們的情緒,從而達到預想的目的。


因此我們要深深記得,對付冷酷的時代只有堅持一貫的主張 : 愛自由,愛民主,愛國家,為國為民,無私無欲,始終不渝地,踐行我們的信念,時日之來,必能給海内外國人看透許多陰暗卑劣的用心,和我們清白的操守與堅貞的志向。


投身黨國已達半世紀之久,創辦《中國時報》,亦達34年,日夜殫心,鞠躬盡瘁,乃逢此横逆,夫復何言!然而中夜醒來,偶一想及人生之困頓挫折,之多之繁,如我所經者,亦屬無多。惟其艱困重來,壓力横生,我必須有勇氣,有定力,才能與邪魔抗衡;必須有骨,有血,萬斤壓力打不破我的信守決心,才能不愧一生。


天瑞、啟成、建新,你們都是時代中的優秀青年,你們都有我的愛,我的信任和期望。希望體念我今日執筆寫信時的心情,自己堅強起來,有勇氣地踏上人生奮鬥的道路。


(余紀忠開辦《美洲中時》,本意從來不在扮演國民黨的“海外文化隊伍”。作者供圖)


這是一封至為沉痛的信!信裡一開頭說的,即刻在我腦海裡浮出一個景象。


1977年台灣發生過一場鄉土文學論戰,黨國文化隊伍圍剿與黨國文宣政策走不到一起的文學作家,一開始吹起這個號角的,便是彭歌、余光中分別在《聯合報》發表的方塊文章:“不談人性,何有文學?”,以及“狼來了”。


事隔七年,如出一轍,又是兩篇方塊文章:“赤色陷阱”和“肅奸防諜”,既血口噴人認定《美洲中時》“掉進紅色的陷阱”,又極盡追殺能事要求進行整肅,雖出自不知名姓的幫閒文人,但繼之以兩大報老闆在中央常會大力陳辭,莫非要開展另一次的文化大殺戮嗎?


1977年的目標是《中國時報》,這次的目標還是《中國時報》。當時是衝著人間副刊,迫使人間大改組;這次明顯衝着《美洲中時》而來,指的是奧運新聞,誰知道是否會演變為對《美洲中時》,甚至是對《台北中時》總清算,這是余紀忠心中深沉的憂慮與浩歎。


事情是不是會發展到那一步不知道,但在這個已是極度困頓的時刻,余先生倒是展現了一個報人不屈不撓的心志。他確實表達了對信念的堅持,也確實表現了對《美洲中時》一切的承擔,對我、對同仁無一字之指責,反而顯露着有如慷慨悲歌、臨終託付一般的壯烈情懷。


西哲蘇格拉底受死前囑咐學生說:“今後你們要像以前一樣,按照你們所知最善的方式去生活。”余先生在信中交代他的兩個兒子與我:“堅强起來,有勇氣地踏上人生奮鬥的道路。”簡約而言,“堅持信念,勇敢前行”,就是他所認為“最善的方式”,也是他一生最有價值、最正確的選擇。


這封信也充分剖白了他自己,在後來的日子裡,每念及此,縱使聽到對他再多的批評,縱使對他有萬般的不能諒解,我終無法選擇與他決裂,並常懷着發自内心的愧疚。


他並沒有召我回台,但我給他寫了一份參考材料,足足有四千字之多,詳細敘述了奧運新聞的背景和處理實例。間隔了一個星期,9月19日,他向常會提了報告,述說了他的辦報心情,澄清了一些外界的誤傳,說明了奧運新聞的處理原則。


這自然是一次有準備的報告,他或許希望蔣經國聽完之後,給他一些類似慰勉的話語,以解開心頭的鬱結。不過,他失望了,蔣經國儘管沒有隨着曹、王的音樂起舞,卻原則性地指示文宣部門今後對於“海外文化隊伍”要有所關切,甚至要有所整理。《美洲中時》什麼時候成了國民黨的“海外文化隊伍”?余紀忠的心情更加不平靜了。


余先生一生追隨國民黨,内心不會不願做國民黨的“文化隊伍”,為黨所用,否則怎麼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,以報人之身去當什麼中常委呢?但出錢出力,走南闖北,總還有個更高遠的想法,若只被收納在隊伍裡,小有定見,便不由分說遭人編派、玷污,那是何等的羞辱,何等的不堪。 


蔣經國指示文宣單位“整理海外文化隊伍”,雖然是表達對海外文宣的重視,也是泛指黨政機構的各種力量,固不能解釋為特指《美洲中時》,但聽在余的耳朵裡,他感覺得到,這位他唯一在意的人對他是有意見的。這個感覺會使他產生情緒,甚至會影響他的判斷和決定,也極可能是後來他關報的導火索。


而我也看明白了,台北那個小朝廷裡果然沒有嶔崎磊落、胸懷恢弘之輩,恐怕報業終究要自陷漩渦而無法自拔。


還沒等到有機會和余先生為此交流心情,9月25日晚上10點,余先生突然出現在紐約編輯部。屋漏偏逢連夜雨,社論出事了!



(作者是優傳媒文創公司董事長,《美洲中國時報》創辦人及總編輯,三策智庫高級研究員)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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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是周天瑞專欄寫作——《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》系列之十二。



【延伸閲讀】  

 

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(之一)| 周天瑞 

 

中時遭暗算,報人余先生要把自己送出國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二)| 周天瑞 

 

“遭逐”兩年後空降中時,難逃“被害”命運?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三)| 周天瑞 

 

It is not fair!從美東喊到美西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四)| 周天瑞 

 

“有所為而為”,不做海外第三者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五)| 周天瑞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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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來遭出賣我不會意外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九)| 周天瑞 


此后如竟没有炬火,《美洲時報》便是光(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十)| 周天瑞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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